每一次想念的时候
朋友C化作一颗星,到天上去。
说我和C是朋友,稍嫌牵强。我19岁初入社会,经历任何事都像餐葩饮露,感觉新鲜。生活中第一次出现 “同事”,仿佛在幼稚园交到好朋友那般快乐美好,此生难忘——C是同事一,F是同事二,两人年纪都比我大,是我工作上的大姐姐和大哥哥。
C似太阳,F像地球,他俩自成一个小宇宙。我从他们身边划过,如眨一下眼就掉到另一个星球去的小慧星,往后见面的次数极少。
虽说往事记忆犹新,然而时光荏苒竟像穿越一道墙,一转身我们三人竟从青春偶像衰败成哀乐中年。始料未及,我竟无缘见证C优雅老去,当我从脸书得知她骤逝的消息,我首先就想到F;他和C稚嫩的友情在中年后升华成比家人还亲,他好爱哭的呀,我见过他从前分手时向C诉苦,偷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只看到F的眼泪。
所幸在C的告别式上,F没有半点哀伤神情,至少从我的目测看不出来,他说 ,“哭的阶段“ 已过,此刻他专注向我记述C在人间最后的日子。原来,亲厚如家人的关系也可被蒙蔽,C对F隐瞒病情直到生命最末,有一阵子他问她:“为何老是戴帽子?” 她回答:“刚短期出家回来。” 在告别式上听到这段幽默对答,我岂能忍住不笑?
身为老好朋友,F如数家珍记述C的好;工作上的C、生活上的C、态度乐观的C、永远嘴角上扬的C,甚至是 “她自己开车去做化疗,连她老公都不知道她生病” 的C······ ··· ··· ··· ··· ··哇!这个躲在微笑背后的C,我就真的感到陌生了——没想到有人能把坚强持续进行到如此这般没有限度。
我们在C的灵堂谈笑风生,背景就是一幅挂着C一号表情—— “微笑” 的遗照,所有关于C的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后来,全部在F的叙述里一一补齐,长度不及一部电影,却也不比一首歌的时间短,若然生命的总和是铿锵有力的一个 “好”字,那么C最难能可贵该是生命中有一位天使般的好友愿意敲锣打鼓传颂她,让她永远活在大家心中吧?
我想起自己仍未经历太多死亡或与朋友告别的青葱岁月里看过的一部电影《四个婚礼一个葬礼》(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那时死亡至多止于想象,当影片进行到死亡场景时,W.H.奥登的诗《葬礼蓝调》(Funeral Blues)忧伤登场,我哭到差一点断气(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死亡比较像蒙了一层神秘面纱的黑影):
再也不需要星星了:把它们每一颗都捻熄;/ The stars are not wanted now: put out every one;
打包月亮,拆卸太阳;/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流放海洋,扫荡树林,/ Pour away the oc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因为一切的一切已失去了意义。/ For nothing now can ever come to any good.
而今,来到一定年岁,出席葬礼成家常便饭,有人的灵堂热闹,有的冷清,佛教的诵经、天主教的念祷,追思礼仪大多肃穆庄严,有时候更像在看完全听不懂的外语片。我们固然必须以神祇为老天(天主)所恩赐给我们的生命圆一个完美的收场,可是,不知怎的,当我听到朋友用人听得懂的平常语言赞颂曾经热烈燃尽生命的往生者时,我才似乎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如是顿悟,述说往生者的美好往事,就是一阕祷词,一首值得在每一次想念时重新朗读的诗。
我也常会想起这一幕:
Stop all the clocks, cut off the telephone,
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s;
silence the pianos and with muffled drum,
bring out the coffin, let the mourners come.
死亡,教会有一百种让人有希望的说法,
可是离别,总会在心里留下一个视线避不开的洞。
每每死亡,我心中会响起两首歌:Gabriel Fauré 的 《Élégie》 和张子夫的 《who for you》,
我从来没有那么清晰的听见,古典乐里死亡与我的关系,和其背后所蕴藏巨大的爱;
也从字里行间,看见暗地里神伤的思念:
if i could paint a sad goodbye;
i'd paint your eyes a clear blue sky……
…… if i should stray amid crimson rose
whither angels on wings of gold?
who for flowers in the month of may?
who for you on your winter's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