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得水

分享信仰见证的人总有神奇遭遇，他们仿佛在整形手术台上睡一觉，醒来照镜子发现自己变潘安了。至于吾等，慧根既无法超越凡夫俗子，天资也仅够在一旁当观众——为别人，拍烂自己手掌。

在我“与神同行”的经验里，神不在乎领全勤奖。此话即出，相信同病相怜之人不在少数。我向神祈祷令我生病快好，神静默不语；我祈求神令自己度过平安，呃，圣经里不是有一句话吗？“耶稣却在船尾依枕而睡”（谷4:38）。我昏迷中被神父傅油，自此以后日子没有风生水起， 出院后车子撞山，旧车撞山也就罢了，至多当向大自然献祭，可是那是我入院前刚买、还没坐热的新车！个人职涯好比薛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眼看就快到达颠峰，不料遭奸人陷害，从山上滚落山底！别人是遭遇变神奇，我是神奇变遭遇，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些竟都是发生在本人劫后余生、皈依天主之后。

“中年失业”成了我的 “人生头条新闻”， “时间多到用不完“ 这一件事无人不晓。上慕道班第一年只闻其声不见其 “神”，在班上只结交一位好朋友，名曰周公。本人工作依旧无着落，于是留级唸第二年慕道班，部分脑容量有点开窍，可是存入脑中的神学知识凤毛麟角。穷到只剩寸光阴，超级有时间参加教会接济街友活动，陪街友庆祝圣诞节就庆祝了两年；跟随代母为教会尽绵力，去教会安养院关怀老人；偶有圣经课程，我也无法以 “无暇“ 作翘课理由。与神同行，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充其量是瞎子摸象、沿路运送香火的信众，心灵上还在等候神明为我开天眼。

所幸断舍离大师近藤麻理惠因Netflix《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节目爆红之际，某修女居所正值旧物爆棚，搞到修女也疯狂，我去帮修女出清杂物，催眠自己如近藤小姐那样把 “丢弃珍贵物件“ 转念成为 “只留下能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我从垃圾堆里捡起无人认领的《每日圣言》小书，那巴掌般大小的书身轻如燕，翻阅起来像数钞票，令人停不下来。修女被我读书人的气质震慑，我听见她说：这本书送你！

自此不在乎神是否接我来电，是否对我发给祂的讯息已读不回，我早已和近藤小姐取得相同的心跳频率，每日必沐浴在阅读《每日圣言》的怦然心动之中，大声诵念时觉得自己美声宛若天籁。《每日圣言》好比《for Dummies》系列丛书，它是我的《God for Dummies》，文字不伤脾胃，完全缓解了我对圣经吞咽困难的毛病，我尤其喜爱书中对每日福音的反省（解释），感觉就像好莱坞制片把《红楼梦》拍成电影，错综复杂的故事变得平易近人，结局不玩扑朔迷离，句点肯定警心涤虑！

我的中学好友谢诗祥神父曾经对我勉励，身为教徒若能每日反省五遍最好，彼时我对他嗤之以鼻；古人说 “每日三省吾身”，我没兴趣当神父，我若真有本事一日五省，我不如改名叫曾子？！说也奇怪，如今我阅读《每日圣言》进入第三年，对于圣经的理解竟从邯郸学步进入到择善而从的阶段，逐渐进入忘我境界，读到看不见自我。每日反省自己，意识到耶稣最不厌其烦的话就是那些 “我来，是为了……” ，耶稣的 “我”里面始终沒有 “我”，很多时候，耶稣的 “我”更像是成全小我、完成大我——遵行父的旨意，满全父所赐予的一切。

不知怎的，最近照镜子发现 “我”变得越来越模糊，镜中人增添了几许 “朦胧美”，看起来不比从前狰狞了，纵有片刻我多希望消失的不是自我而是脸上皱纹，可是另一边厢又不免对自己成功超越肤浅而偷笑——庞大的自我按年递减，我什么时候懂得谦卑了？！羞惭自己当初捧读圣经前言不对后语，“耶稣却在船尾依枕而睡” 尚且还有前一句 “为什么你们这样胆怯？你们怎么还没有信德呢？” ……与其执着于对奇迹与神迹缘木求鱼，《每日圣言》让我静下心来谛听神的话语，不着眼于外在生命的整形手术，反而更愿意展开虚心去感受祂的临在，臣服于祂的话、祂的创造、祂的进程、祂的安排。“我”，不重要了，“与神同行”是谦卑地跟随祂行走，而非霸道地超越神，要求 “祂“ 必须与我如影随形！

天主高深莫测，还得向智者取经才能更进一步贴近和感受天主的浩瀚慈海，拉比哈洛德．库希纳（Harold S. Kushner）的《当好人遇上坏事》（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一书有一段话令我深刻反省（又是反省）：“天主啊，我们不能仅祈求祢结束战争， 因为我们知道，祢以某种方式创造了这个世界，人必须在自己的内心和与他的邻人之间找到各自通往和平的道路。 天主啊，我们不能仅祈求祢结束饥饿； 因为祢已经给了我们饱饫整个世界的资源，只要我们明智地使用它们。天主啊，我们不能仅祈求祢根除偏见，因为祢已经给了我们一双眼目，让我们可以看见所有人的优点，只要我们能正确使用它们……天主啊，我们不能仅祈求祢结束病痛，因为祢已经给了我们伟大的思想来寻找治疗和解药。“

这些日子最令我骄傲之事，莫过于我取消了个人Instagram上一连串丰功伟绩和成就履历，个人简介换成 “一粒小不点（A little dot）”，我在人类社群媒体上迈开的这一小步，是我个人生涯中的惊人之举喔——我不再恐惧自己不被看见，我努力挣破俗世目光的捆绑，我何须在乎 “我”，能够成为天主眼里即使最小也不被祂放弃的那一位，实在是令我舒服的状态。

是神悄悄改变了我？这够不够神奇？于我而言，在祂内生活和过日子，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主啊！如果我曾冀望做自然界中最庞大威猛的生物，那么，谢谢祢让那只大鲸鱼搁浅在沙滩上。此时此刻我愿是一只小海豚，它正在面向大海，准备划向深处。

【死不去就活下来】专栏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