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午夜梦回那一次,阿嬷在梦之国度是个病人,头发掉光,然则皮肤晶瓷一样,活生生是个瓷娃娃。阿嬷叮嘱:“这一次你要把我背好,千万不能让我跌跤!” 话音甫落,我背起阿嬷,一个重心不稳,阿嬷倒头栽,头先着地,头壳像摔破的碗,“哐”地裂成碎片。
我听见破碎的阿嬷气急败坏地哭诉,“哎呀!完了!这下什么都完了!”
乍醒,天气和煦。可是,我的心却已被魔鬼吃掉一半似的,欢愉不起来——我没有把阿嬷照顾好、我自责、我愧疚;这些冥暗情绪罩顶,忧伤程度比梦境更真实。无缘无故被噩梦突袭,我只好从自我安慰中解套——听说梦境与现实刚好相反,梦里发生的倒霉事,在现实中多半是值得开香槟庆祝的。
过去数月,我每天不是奔走在往医院的路上,就是从疗养院赶回家的途中。 2024这一年,姑姑跟厄运撞到正,从发现罹癌到进行乳房切除手术,期间如坐过山车。先是摔破骨盆,还没切乳就得先挨一刀,给骨盆进行大修补;尔后,脚踝破了一个大洞,糖尿病旧疾阻碍肉洞长出新肉;好不容易等到她能走路了,准备切乳了,她乳下突然生出一条猛蛇(带状疱症),以致切乳手术再度延宕。
为了就近照料姑姑,家人们把姑姑送进距离马大医院不到5分钟车程的疗养院。我由于住得近,加上处于无业游民状态,于是日日风雨不改地与表妹(姑姑的女儿)轮流照顾和陪伴姑姑。姑姑在疗养院一堆士气低落、苟延残喘的老人之中,算是比较龙精虎猛的,其他老人不是在梦境中迷航,就是“呓”语还休,有的在沙发上卷曲成一只虾米,还有的会无缘无故大声嚎叫,不知是中彩票还是中邪。能坐轮椅的老人是幸运的,一些老人连坐都不行,只能永无天日地躺在床上。
我一边照顾姑姑,一边跟这些老人搏感情。疗养院里一片死气沉沉,我为了提振士气,午餐放饭前,我就叫老人们跟我一起拍手唱生日歌。今天唱完生日歌,明天就逼老人们跟我合唱“祝新年、贺新年”,非要这样无厘头疯一轮,才有办法换得老人家笑逐颜开。有一位很爱骂人的印裔老人,他越骂,我就越爱用美食塞住他的坏嘴巴,逮到机会时便对他情勒:“我们对你这么好,你却每天骂人。今年圣诞节圣诞老人不会给你圣诞礼物喔,因为你很不乖;要礼物吗?要礼物你就要乖乖地······” 他当然忠言逆耳,继续他骂人的人生,唯有到了喂食时间,他才变好人。
交情是从聊天开始的,聊老人们想说的往事,问候他们此刻的心情。有一个老头儿曾经是医生,好不容易遇到有人愿意跟他说英文,他就话匣子打开后不愿再合上,他告诉我他年轻时最喜欢到海南咖啡座喝上一杯,从此以后,我给他买各式各样的咖啡,有从Family Mart或文青咖啡馆打包的,也有从华人茶室随便用塑料袋装的,他喜欢他的咖啡加点糖,我记住了。他就是那位卷缩成虾米的老人,我花时间用咖啡买通他的感情,到后期他奇迹似地从虾米变成有精神站立,我一进门他就颤巍巍地想要走过来跟我握手,我回家前他又颤巍巍要送我到门口,问我明天还来不来······这下反倒是我要他回去做虾米,怕他站不稳跌倒!
圣经说“贫穷的人是有福的”,我刚巧穷到只剩下时间,于是在姑姑病倒无助时,我很有福气地能够日日陪伴。疗养院里一位过去当过校长的老人,初期见我天天到疗养院对姑姑嘘寒问暖,还心生质疑毫不客气地当众酸我:“你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来这里做做戏而已呀?!”后期,他态度大转变,也是当着大家的面对我姑姑说:“嗯,我觉得鹏鹏(我的乳名)很适合去开老人院,他对老人很有耐性。” 姑姑也对我这个“死囡仔”刮目相看,她看我对老人家充满耐性,便说:“鹏鹏,你好温柔!”。
温柔?如果我阿嬷还在世,能亲眼见识我对她女儿(我姑姑)和老人家的温柔,那该有多好? !我是一个从小被父母弃养,一手由阿嬷带大的孩子,可是,偏偏我还来不及中学毕业,阿嬷即已撒手人寰。阿嬷走的时候,比姑姑现在的年纪稍大一些,如今我照顾姑姑以及陪伴疗养院里的这几位老人,或许不乏那么一点移情作用吧? !我见到身边的每一位老人,无不像看到我阿嬷那样犹感亲切。我来不及对我阿嬷付出的,我忍不住想要倾全力奉献给他们。
姑姑终于康复,可以离开疗养院了。从疗养院把姑姑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与疗养院里的老人一一挥手道别,也不晓得是对眼前的老人万分不舍,还是隐约中觉得有一张熟悉的脸孔在远方对我微笑······阿嬷不在人世已经好几十年,怎么我跟别的老人家说再见时,内心竟忧伤得如同阿嬷离开我的那一天?《玛窦福音》里的那句话不可恨吗——“你们在天上的赏报必定丰厚”;谁稀罕今天做的事是为了往后在天上得到这个或哪个赏报啦?!
人世间多少灵魂期待被温柔抚慰,请允许我用生命先实践它,往后的事,如果真有往后,我不稀罕我在天上积累了什么丰厚的赏报了;一切赏报远不及让我在梦里与阿嬷见面,在天上也远不及让我在梦中抱抱我阿嬷,贴近她耳畔,说:对不起,我在人世间来不及照顾你的事,我对一些老人家做了,但即使做得再多,仍不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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